3.17.2014

觀看與詮釋的遊戲場域:關於「你是懂了嘛」

       
「你是懂了嘛」展覽現場,關渡美術館,台北(圖片資料:陳以軒)


        對於藝術家來說,作品是與世界溝通的主要媒介,而形形色色的觀者所做出的詮釋皆有所不同,甚至與創作者原先的概念有很大的出入,然而這卻是陳以軒認為創作的迷人之處。在他的作品中,聽到的並非自己所聽到的,看到的也並非自己所看到的,種種誤會似乎使作品發展出更多可能性。陳以軒今年初於關渡美術館的個展「你是懂了嘛」展出近年六件作品,標題並非要挑戰觀者,而是一種遊戲式提問,以點出展覽核心。整體而言,展覽在「影像」與「聲音、字詞」的兩種層次中,試圖討論創作者與觀者間在觀看與詮釋上的微妙落差。

從影像層次看起,作品《在中間》以膠裝書呈現陳以軒的留美回憶,內容多為日常人物捉影。然而,陳以軒刻意選擇這些相片,使被攝者臉部夾入書背的兩頁當中,既看不清楚眼睛,也不見任何表情。一般肖像照主要由姿態、服裝、場景以及最重要的臉龐(包括表情、頭髮等細節)所構成,而不同的相片類型,著重程度也會有所不同〔註一〕。攝影發展初期,攝影棚肖像照取代了過去肖像畫,成為當時的發展大宗,供應所有承襲自古典肖像畫的需求。然而,隨著科技發展、個人相機普及,人們能隨時隨地拍攝,開啟了個人攝影(personal photography)的序幕。從二十世紀初至今,這類型相片紀錄並反映了各時代的日常活動,雖然影像構成與品質參差不一,但對拍攝者與被攝者來說,卻是儲存他們個人生活與記憶的重要載體,其中的刺點便是抓住觀者濃厚注意力的細節。


《在中間》,創作書、膠裝、數位平版印刷,2013(圖片資料:陳以軒)

《在中間》如同生活目錄,是陳以軒進入他自身記憶世界的管道〔註二〕。而原先應作為轉譯者的觀者,因夾頁關係而無法閱讀所有影像訊息,尤其是被攝者的各種細節,像是創作者將其記憶深處封住,而難以完整道出。同時,作品點出創作者與觀者的關係,前者試圖被理解卻不希望太直接拋出訊息,而選擇將符號濃縮在作品中,期望觀者能逐步察覺。然而,觀者因文化背景與經驗差異,無數種詮釋可能皆非創作者的原始構想,凸顯出觀看角度的差異。

《若有手指》與《失眠》這兩組作品分別為城市影像、人像攝影,排列上富有節奏性。《若有手指》的邊緣透出微光,一開始會以為只是光線的自然效果,仔細看卻發現是手指擋到鏡頭而拍下的瞬間影像。而《失眠》會被誤為「編導式攝影」(Staged Photography)的作品,即在拍攝前將所有「演出」安排好。展場中,作品呈現多位夢遊中或是漸入夢鄉的人,彷彿就是安排好的,實際上《失眠》所選的只是剎那捕捉的「閉眼照」。

兩件作品的答案其實就在展覽簡介中,陳以軒「貼心」地標註《失眠》的使用媒材為「失敗的肖像」,而《若有手指》則是「預期與無預期的行為演出」。另一件作品《雪塵》乍看是一張平凡的雪景,實則為灰塵與雪景負片結合的結果。從人像到風景,這幾件作品皆以攝影誤導觀者,調皮地將他們帶入遊戲中。

 《若有手指》,預期與無預期的行為演出,2013(圖片資料:陳以軒)


置於展覽中央的同名錄像作品《你是懂了嘛》以雙面投影幕呈現,一面顯示原文歌詞,另一面為中文歌詞。隨著耳熟能詳的旋律進入展場,欣賞著藝術家演唱詠嘆調《公主徹夜未眠》,唱腔、表情與手勢皆專業、到味。然而,觀者繞到另一面投影幕,才發現原以為熟悉的內容其實是藝術家改編後的戲謔歌詞。同時,一旁的錄像作品《我懂》呈現一名女子,面對鏡頭露出用心傾聽並以神情說出「我懂」的畫面。看起來,此作品是為了呼應《你是懂了嘛》而創作,一個激昂高歌,一個感動落淚;但《我懂》的創作時間其實較早,兩件作品雖非相互呼應,卻在此展覽中產生有趣的對話。

從四件攝影到兩件錄像作品,展覽的動線設計頗為巧妙地以環繞形式,凸顯整體概念。當然每位觀者的動線不同,有些人可能先觀賞錄像再看攝影,其他人反之。但《你是懂了嘛》無疑是整個展覽的核心,在影像中加入聲音、字詞的遊戲,丟出「問句」卻又拋出「答案」,將觀者的想像打破,終止其誤識狀態。我們不能說觀者的「誤識」是錯誤的判讀,只能說其詮釋與創作者之間有著相對落差。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拉岡認為「誤識」是主體對於他在某處擁有的知識而產生的想像。〔註三〕。可以說,觀者的誤識是另一種形式的認識,始於個人既有的知識框架,經過想像、詮釋等過程達至理解。過程中,每個人的知識框架影響著他們的判斷,以及各種想像建構。另外,對於作品的想像也來自語言,也就是先於特殊形式而構成的記憶。例如,觀者首先誤以為聽到的是原版《公主徹夜未眠》,這個辨識源自於過去的熟悉記憶,直到發現歌詞不對勁才恍然大悟。

觀看與誤識的過程,如同說話者與聆聽者的訊息傳遞,其中各種誤解。Jan Assmann在〈文化記憶〉一文中指出,說話者為了使對方聽見訊息,必須克服空間與時間的距離。文本的產生與傳遞有兩種語言場景,包括「直接的場景」以及「延伸的場景」,前者是文本產生之前所處的位置,後者則是說話者與聆聽者共處的場域,延伸的場景可以無窮盡,但其界限僅能通過文本的傳遞與存在而確立〔註四〕。以藝術創作來說,創作者先於直接場景,在其中進行構思、創作與完成,之後作品進入延伸場景中被重新詮釋。此時,無可免地會產生說話者與聆聽者(等同於創作者與觀者)對文本的不同解讀。「你是懂了嘛」所挑戰的便是延伸場景中的詮釋過程,種種撲朔迷離又帶有戲謔性的作品,使訊息傳遞中產生不少「美麗的誤會」,反映當代觀看與詮釋結構中的多種可能性。

        多年來,陳以軒對於理解與感受之間的關係很感興趣,而個展「你是懂了嘛」未獨攬詮釋的主導位置,標題也非刻意諷刺觀者的詮釋,陳以軒在此製造了一個遊戲場域,直接以問句方式貫穿展覽,點出觀看與詮釋間的微妙關係。這個對陳以軒來說既詭譎又詩意的關係結構,如同他在展覽論述中所指出的,創作者需做自己,但為了作品的溝通,又要兼顧觀者感受。但話說回來,即使他能懂他人,卻還是希望他人能懂他及他的創作。


 (文/戴映萱)


【註譯】
一、David Bate著,林潔盈譯:《攝影的關鍵思維》(台北:城邦文化,2012年),頁106
二、Liz Wells等著,鄭玉菁譯:《攝影學批判導讀》(台北:韋伯文化,2005年),頁140-142
三、Dylan Evans著,劉紀蕙等譯:《拉岡精神分析詞彙》(台北:巨流,2009年),頁184~185
四、Jan Assmann著,甄飛譯:〈文化記憶〉,《文化記憶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00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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