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2015

過去與未來的當下 :「衝突、時間與攝影」


Toshio FukadThe Mushroom Cloud-Less than twenty minutes after the explosion, 1945

書寫這篇文章的第一段時,再過十幾小時就要跟2014年說再見。每年這時候都會思考「回顧」,看著那些照片、影片的資料庫,喚起一整年的記憶。影像如同一個時間容器,不只注入回憶,更涉及我們怎麼處在當下看待過去,甚至是瞭望未來的態度。

2014這一年是歷史上多個重大戰爭的「周年紀念」,十一月十一日,一次大戰滿百年,倫敦塔鋪設八十萬朵陶瓷的罌粟花,每朵代表一位殉難者,民眾也紛紛別上罌粟花胸針,紀念人類史上第一次的世界大戰。二次大戰著名的「諾曼第戰役」也在六月六日滿七十年。此戰役為結束歐戰的關鍵,當年德軍占領大部分歐陸國家,聯軍從英國渡海到法國,登陸諾曼第並擊敗德國。十一月七日則是柏林圍牆倒塌二十五周年,德國人用綿延十五公里的氣球燈重現圍牆,一同緬懷紀念性的一刻。


遙遠地,透過攝影這媒體,現代生活提供了無數機會讓人去旁觀及利用─他人的苦痛。
─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


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中,桑塔格以吳爾芙 (Virginia Woolf)的思考戰爭根源為主線,討論戰爭與影像之間的關係。「依妳所見,我們如何制止戰爭呢?」1939年至1975年期間,西班牙佛朗哥成立獨裁政權,以法西斯主義統治國家。當時一名倫敦的律師寫信問吳爾芙,而她遲了多年才在《三畿尼》(Three Guineas) 書中回覆。吳爾芙提及觀看戰爭照片的感受,並提出一份假設的共有經驗,也就是當我們一同觀看同樣影像中的血肉糢糊,此經驗與照片的震撼不無可能將所有富於善心的人聚集。確實,照片的真實使人不得不被它刺痛,想像在世界某處有人在痛苦著。拍攝這些照片的戰地攝影師是唯一親眼目睹的「旁觀者」,他們兼負「攝下」(shot)「真實」以告訴全世界的責任﹝註一﹞。

新聞攝影成形於1940年的二次大戰時期,戰地攝影師以影像將戰爭的面貌於世人面前展出,他們投身戰地被鼓舞成英勇的參戰鬥士。最著名的戰地攝影師莫過於羅勃‧卡帕 (Robert Capa) ,他曾攝下二次大戰的西班牙內戰、戰事高峰的諾曼第登陸、以色列建國以及法越戰爭等。卡帕最為人稱道的照片是他在西班牙內戰時拍下共和派軍官重槍倒地的「瞬間」。這些紀錄戰爭衝突的震撼影像,帶給我們的不只是資訊,更是塑造映像,或記憶事件的壓縮方式。  

時間一直是攝影影像的重要成分,它本身更是一種時間的再現。關於攝影與時間,英國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 (Tate Modern)於2014年底展出「衝突、時間與攝影」(Conflict.Time.Photography),巧妙地一同如年底回顧般追溯攝影術發明150多年來世界各地的衝突, 展示鏡頭下的衝突現場與其造成的摧毀、倖存與重建。然而,展覽側重的是時間的流逝,關注攝影和衝突時間點之間的關係,而非純粹的戰爭攝影回顧。最特別的是其動線策略採用時間倒推,根據照片在「距離事件發生多久之後被創造」來進行分類,包括瞬間、幾天、幾週、幾年與幾十年,不同於一般攝影展慣常將各作品以年表或時間軸的方式排列展示。

「瞬間過後」(Moments Later)為該展開端,從廣島原子彈、越戰到伊拉克戰爭,此子題為展覽中唯一展出事件「當下」的攝影影像。其中,福田敏男 (Toshio Fukada)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拍下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原子彈那一刻後的景象。他當時還是一名在陸軍軍械供應庫工作的學生,身在爆炸震源外一英哩處,為了拍下這個瞬間,他跑到一棟建築的二樓,拍下了如蘑菇般的雲朵籠罩著廣島天空。此張照片使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在於那個鏡頭攝下的­「當下」,以及影像的震懾之美。一般戰地攝影,即使是多麼血腥的畫面,攝影師為達到預期的美學效果,無可避免的稍微動了一點手腳,這指的並非真正涉及現場的場面調度,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操作鏡頭語言。而福田的這張影像雖攝於爆炸後的二十分鐘內,卻顯得意外「美學化」,原因在於照片中看不到任何地面與多餘的天空,如此的框架擷取使畫面聚焦於爆炸雲朵的層次變化;整體來說,視覺的展現凌駕於道德見證。其次,「蘑菇雲朵」一詞的形容與當時西方主流媒體如出一致,因優美的視覺符碼掩蓋了眼前的戰爭醜陋﹝註二﹞。





Don McCULLIN, Shell-shocked US Marine, Vietnam, Hue,1968 (圖片:Tate Modern官方網站)


「瞬間過後」關注事件發生的「此時此地」,接下來的幾週、幾個月與幾年,大多關注事件發生後的現實狀況,包括災區殘破與重建,或是倖存災民如何繼續生活,以及各種當時攝影家回憶衝突的紀錄方式,將戰爭的各種創傷直接呈現於觀者眼前。這些時間點的影像有著《蘑菇雲朵爆炸後的二十分鐘內》般無可避免的美學化成分,但攝影家們所攝下的「當下」確實就是當時的「此時此地」。然而,最後三個時間點則增添了更多想像層次,子題分別是「九十二年過後」(92 Years Later)、「九十六年過後」(96 Years Later)以及「九十九年過後」(99 Years Later),三組攝影影像皆為當代攝影師在將近一世紀後的時間,回到現場所攝的景象。

英國攝影師克蘿伊馬修斯(Chloe Dewe Mathews)在一次大戰九十九年後拍攝當時英國、法國與比利時士兵的在戰爭西線因懦弱而被英軍遺棄與處決的位置。一次大戰中,第一個被處決的士兵是年僅十七歲的少年湯瑪斯,受到戰爭日夜的摧殘,許多士兵已承受不住而欲臨陣脫逃。戰爭期間,英國軍隊共槍決了三百多名士兵,行刑固定於黎明時進行,這是克蘿伊將這系列攝影作品取名「黎明的射擊」(Shot at Dawn)的緣故。歷時兩年的拍攝,這組作品在視覺上的寧靜美,挾帶著令人震懾的歷史故事。克蘿伊以系統的方式記錄每個軍事處決點,不同於九十九年前血淋淋的「shot」,此時的「shot」是鏡頭按下快門的攝下。這一個瞬間似乎成為另一種緬懷,又如同一種系統化的祭祀,召喚有苦說不出的士兵鬼魂。「黎明的射擊」重現了那段時間與空間的故事,在一次大戰百年慶前夕替我們走完了一段遙遠且較不為人知的旅程。



Chloe Dewe Mathews, Shot at Dawn, 2013 (圖片:藝術家個人網站)


「衝突、時間與攝影」一展巧妙地將「真實的當下」與「想像的當下」安排於開端與結束, 試圖站在鏡頭攝下瞬間的位置去回顧150年來的大小戰爭與衝突。時間與歷史一直是攝影理論持續鑽研的命題,他們與攝影之間的雙重關係確實值得思索。由於照片本身即能提供許多過去的資訊,以供後人見證與想像當時事件發生的狀態,因而照片可以說是某種程度的歷史文件,但是影像本身的語言卻又增添額外的美學成分。就此,這雖是一大型攝影展,卻別出心裁地運用時間點過後的脈絡進行展示,最特別的地方莫過於一開始「瞬間過後」與最後「九十九年過後」的對比,前者雖可歸類於戰地攝影,但其影像中的無聲、寧靜與震懾,與當代攝影家克蘿伊的編導式系統攝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從九十九年前的「當下」到九十九年後的「當下」,觀者在一百年後的「當下」於泰德現代美術館一同走過這趟影像的時光旅程。然而,當今除了主流媒體,新興網路、社群平台更快速傳播新聞與資訊,每天都是「瞬間」,很快地,昨天就是「瞬間過後」。「衝突、時間與攝影」不斷快速輪轉,每天的震撼影像把「看待過去」與「瞭望未來」結合,不必等待「九十九年過後」,「想像的當下」瞬間變成「真實的當下」,記憶的時間軸更加壓縮。

當人們在2014年慶祝各「周年紀念」,以感嘆與慶幸的態度回看歷史,歷史的弔詭與人性的積習難改似乎也從中浮現。綜觀2014年,烏克蘭危機如同冷戰時的東西對峙,而中東持續動盪,加薩走廊戰火在長達五十天的砲火連擊下,造成無數百姓身亡。而敘利亞內戰近四年後,激進組織伊斯蘭國(IS)勢力迅速壯大,美國領導盟國向IS據點發動多次空襲,各國領袖亦誓言一舉擊潰該組織。IS引燃伊斯蘭世界的「聖戰士怒火」,這個不定時炸彈從去年底陸續於各地爆發,引起各國緊張,更挑起伊斯蘭世界與西方基督教世界的緊張對峙。

就在本文完稿的這幾天,法國巴黎又發生恐怖攻擊,槍手闖入《查理週刊》(Charlie Hebdo)辦公室冷血掃射,造成12人死亡,世界各地人心惶惶。歷史能鑑往知來,但人們似乎無法記取教訓。或許大型戰爭不太容易再發生,但這樣的恐怖攻擊卻更棘手,且防不勝防。當我們蓋了一座一座的紀念碑,供奉逝去軍人或紀念因戰爭受難的無辜百姓,探問世界上為什麼會有戰爭的同時,砲火似乎仍沒有停歇的一天。 
 (文/戴映萱)



【註譯】
﹝註一﹞Susan Sontag著,陳耀成譯,《旁觀他人之痛苦》(台北:麥田,城邦文化)
﹝註二﹞Peter B. Hales, The Atomic Sublime, American Studies (Vol. 32, No. 1: Spring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