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6.2013

死亡與重生:吳天章《傷害告別式》中的影像儀式

吳天章,《傷害告別式》,攝影、絨布、亮鑽,190x130cm1994

(圖片提供:吳天章)


為了引導出完整的情感性,記憶經驗不可避免地會被喚起。於此,攝影必然得轉變成某種其他事物,將照片附加某種東西,讓它由過去通往現在,引導出我們的根本。做為攝影主題的死者肖像也同樣轉換了。從單純可見的存在被導往、轉變為強烈感受物。–Geofffrey Batchen〔註一〕


攝影影像做為記錄真實的工具,具有召喚記憶的功能。就肖像照而言,相中人物在保有過去瞬間的同時,隱含著時間的死亡。吳天章90年代的作品,構圖大多挪用過去照相寫真的肖像照,並在外框加上台灣喪葬儀式中的塑膠花或亮鑽做為點綴。其中,創作於1994年的《傷害告別式》,以「遺照」為主體,表現對於生死的體悟與歷史感懷。而影像如同時間容器,儲存了各種記憶,時間每分每秒走過,都像是將每一瞬間封存至影像當中。就此,《傷害告別式》結合影像與現成物材質的方式,就如同一種「傷痕書寫」,述說著過去記憶中的各種創傷。但它如何經由影像的「儀式」將其中的記憶召喚,並重新看待那段創傷?又如何不再將其中的「死亡」視為對立,而以「重生」方式,做為生的一部份繼續存在?

肖像影像的生死交錯


中國早期的巨幅繪畫來自傳統的帝王畫像,特點是將帝王比例放大,如初唐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藉此凸顯帝王的崇高。「肖像」是吳天章一直以來的創作主軸,他的作品如《關於蔣介石的統治》,雖然只著重單一人物描寫,但單色背景、人物比例誇張放大,帶有過去帝王畫的語彙。爬梳藝術史可知,期藝術品的功能之一是崇拜儀式。直到機械複製時代來臨,藝術品奠基於儀式的特質逐漸消逝,攝影的展覽價值則幾乎取代了儀式。班雅明即認為肖像照能在紀念性的儀式中扮演重要角色,影像的祭儀價值因此在儀式中找到另一個容身之處〔註二〕

在台灣,攝影術傳入前的肖像照概念,源自中國傳統的祖先畫像。祖先肖像畫的特徵是要具有長壽、富貴的象徵,以展現後代在尊親隆祖思想下對先祖的孝思〔註三〕祖宗崇拜之所以成為中華文化信仰中的重要部分,是因為相信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並成為超自然界的一部分。祖宗崇拜方式分為牌位崇拜與墳墓崇拜,而現今家中所供奉的祖宗牌位,即以遺照做為崇拜對象〔註四〕在崇拜儀式中,攝影影像扮演「生」與「死」的交織,而相中人物如同攝影中的幽靈,發揮影像的祭儀價值。

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來看,人類行為類別可分為實用行為、溝通行為與宗教巫術行為。第三類也是一種溝通行為,差別在於對象不是人,而是超自然的靈魂。人們希望透過行動來溝通,而在儀式中,主要是藉由各種「表演」來取得更有效的傳達〔註五〕巴特曾指出,幽靈的拉丁字根「Spectacle」與「表演」有關,同時也有死者復返的意味。因而,巴特認為攝影是經由「戲劇」才接近藝術,並非僅透過繪畫。攝影術發明之初,達蓋爾所發明的銀版法,即是將上了碘化銀的銅板置於暗箱內,經曝光後以辨識影像,此作法與戲院內的透景畫幕(Diorama)相似。透式法畫作、透景畫幕與攝影,三者均起源於暗箱,而戲劇之所以比繪畫更接近攝影,是因為兩者的中繼者皆為「死亡」。早期戲劇演員以化妝術扮演死者,將自身當作既為活的又是死的肉身存在。而在早期肖像攝影裡,被攝者於在沙龍內裝扮華麗的矯揉造作,如同戲劇演員般,在快門按下瞬間(於影像中)死去,卻仍活於現實的當下〔註六〕

創傷的告別與重新書寫


《傷害告別式》中的男子如同演員般扮演死者,但不同於喪葬儀式中的嚴肅遺照,而是以各種詭譎姿態面對觀者。如男子將物件塞進嘴裡是來自其原始慾望,也就是佛洛伊德在人格發展理論中提到的「口腔期」(oral stage) 此時期的嬰兒主要靠吸吮、吞嚥等活動刺激得到本能性的快感。相中人物透過戲謔方式,翻轉傳統喪葬儀式的禁忌與規範,藉由這場影像儀式,激起原始慾望。在這個狀態中,他們並非告別式中不再復返的死者,而是藉由這場(影像)儀式告別過去,回到最初的狀態以重生。

就時代性而言,90年代的台灣剛經過解嚴的自由開放,隨之而來的是各種對於主體性的討論。吳天章於此時期開始運用影像來創作,表達生命感懷以及身分認同的反思。《傷害告別式》以遺照形式,結合外框的華麗絨布與亮鑽,象徵莊重的喪葬儀式,人物卻又顛覆傳統的典範,使其作品隱射藝術家對時代脈絡的反思。過去戒嚴時期,人們的創傷經驗無法言說,解嚴初則是一片喧囂,到90年代則轉變為另一種集體言說。在人們身上留下的這些記憶,如同一種身體印記,乘載著過去那段時間的傷痕書寫。


服喪:不是壓垮、不是堵塞,而是一種悲哀的空虛感:我在警覺狀態,在等待、在窺伺一種「生命意義」的出現。Roland Barthes〔註七〕


吳天章曾回憶過去參加一場重要的告別式,恰巧在生命一進一出的當時,感受到生死的體悟,因而想將這樣的感懷表現在藝術上〔註八〕。其後,吳天章也從而脫離創作瓶頸進入90年代的轉型階段,猶如巴特所言,服喪似乎在窺伺一種「生命意義」的出現;同樣地,藝術家以及影像中的人物,似乎也在告別式中放下沉重,轉而勇敢迎向下一輪的生命面貌。如今,距離90年代已一、二十年,回首90年代的當代藝術,其中的隱喻不同於解嚴初的喧囂,而是帶有愁思的,如同《傷害告別式》中對過去記憶的感懷、對集體創傷的隱喻。相對於現今的年輕人而言,那些傷痛記憶就像是一段歷史書寫,但對於經歷過的人們來說,卻是烙印在身上的深刻記憶。或許經由影像的儀式,人們因告別而痊癒、因告別而重生,得以尋找另一層生命意義。


【註解】

〔一〕飯澤耕太郎著,黃耀進譯,《寫真的思考》(台北:城邦文化,2013年),頁185
〔二〕Walter Benjamin著,許綺玲譯:《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9),頁069~070。
〔三〕廖瑾媛:《背離的視線:台灣美術史的展望》(台北:雄獅,2005年),頁011~021
〔四〕李亦園:《文化與修養》(台北:Airiti Press2010年),頁171~174
〔五〕同註四,頁236
〔六〕Roland Barthes著,許綺玲譯:《明室.攝影札記》(台北:台灣攝影工作室,1997年),頁018~041
〔七〕Roland Barthes著,劉俐譯:《哀悼日記》(台北:商周,2011年),頁091
〔八〕引自筆者於20128月訪談吳天章之逐字稿紀錄。



(本文刊登於 非常評論Very View No.13)https://www.facebook.com/veryview?fref=ts